離下一次報到確認的時間只有短短五六分鐘了,林三酒明知道自己該走了,卻還是因為他最後一句話而逗留了一會兒。
「所有的食物都是奧夜鎮長發放的?」她皺著眉毛問道,「你們當中,沒有人從事農業或養殖工作嗎?」
施密看起來彷彿是受了侮辱一樣,立刻一口否認了:「當然沒有!每天早上向靈山剖析過自己的思想和靈魂以後,回來家裡就已經堆滿了鎮政廳發的東西了。可能是從外頭買回來的吧。你捫心自問,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會像花生鎮一樣,免費無限量供應一家老小的吃食,一管就是一輩子?」
「豬圈。」林三酒望著他冷冷地說,「還有各種家畜養殖場。」
「都說了,我們跟豬不同,又不會被殺了吃肉!」施密已經徹底放開了喉嚨,喊聲甚至在走廊上都激起了迴音。「就是豬圈,餵食也是有定量的呢!」
「你們不也有嗎?你們的定量就是自己的胃容納量。」這句話梗在林三酒喉嚨里不吐不快,但她卻無意和施密繼續爭執下去。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黑色小方匣,問道:「你說過,你妻子給你生了兩個孩子。你孩子呢?」
施密聳聳肩膀,「不知道。」
不知道?
大概是瞧出了她面上的神色,胖子一臉煩躁地解釋道:「生下來就交給鎮政廳,分配給其他人養了,我哪知道鎮上哪個孩子是我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林三酒想起了那一個被鎮警打死的孩子,以及那一個無動於衷的母親。「我見過的那一次,難道不僅是偶然一個個例?」
「哈?」施密抬眼瞥了她一眼,「雖然奧夜鎮長經常號召我們多生,但為人父母是多麼重要的責任,你以為能生就能養啊?我們有分工的,只有經過考試合格了的人,才可以從鎮政廳領一個孩子養。養孩子給的分數很高,這個工作可搶手了。」
「你妻子考試合格了嗎?」
胖子的神情突然凝滯了一下,獃獃地答道:「合格了。」
「那為什麼她不能養自己的孩子?」
胖子看上去有點兒茫然。他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。
過了幾秒,他十分煩躁地一揮手,「反正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,你問我也沒用。孩子是鎮上公共的財富,誰家養的孩子都不是自己生的……反正,反正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!」
好像只要有一條法律可以依照,他就不會再有多一句怨言——誰也不能說他不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。
花生鎮上的伴侶是由鎮政廳分配的,主要目的在於繁殖;而生下來的孩子,卻又不屬於父母,成為了鎮上公有財產之一。
一代代下去,每個人都沒有父母、沒有兄弟姐妹,漸漸也就不再有各種親戚關係了。人們彼此之間甚至連話都不允許多說,更別提能建立什麼友誼。
這樣一來,在花生鎮上,只存在著鎮政廳、靈山與每個個體之間的關係;人和人之間卻幾乎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維繫。
一盤被同一個東西所統治著的散沙。
「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。」林三酒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兩個小字,「雖然我已經能大概猜出你的答案了。」
「什麼問題?」施密問話時,態度居然有點兒積極——不過這也能理解,他大概也希望能將她拖久一點,好讓鎮警趕來捉住這個來自鎮外的邪惡罪犯。
她望著手腕,沒有抬頭。
「難道你們從沒有渴望過嗎,」她低聲問道,不知怎麼嗓音竟有點兒發顫。這兩個字真要說出口時,竟像是一個天真的笑話:「我是說——自由?」
「我們很自由啊。」胖子下意識地答了一句,隨即腦子才開始轉起來。「再說,世界上哪有絕對的自由?比方說,我想殺了你,想去偷鄰居家老婆,這也都是我的自由啊,能讓我去幹嗎,那還不亂套了?我要是幹了,被判刑了,這是不是侵犯了我的自由?所以說,沒有什麼絕對自由,到哪兒去都一樣,大家都還是得被管著,畢竟這是為我們好。」
他說了一大通,舔了舔乾燥的嘴巴:「我和你說這麼多,是瞧你還不是無藥可救,還可以改造,只要你主動棄暗投明……」
他後來的話,林三酒一句也沒聽進去。她只覺得剛才那個關於自由的邏輯有哪兒隱隱不大對頭,但一時之間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;只有胸口中越發濃重的憋悶感逐漸陰沉起來,彷彿一塊厚重的雨積雲。
她呼了口氣,低頭飛快地翻了幾下手上的教材,走馬觀花之間,只覺它每一頁上好像都寫滿了遵紀、守法、愛靈山之類的字樣。
她將教材一扔,拎著那根木樁轉身走向施密。
藍衣胖子警惕地抬起眼珠。
計算無誤的話,離他下一次確認報到只剩下不到一分鐘了。
「從你們奧夜鎮長那兒,我聽見了一個關於你們的消息。」林三酒站在他面前,高挑個頭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長影。「如果他說的是真話,那麼你死不了的。再說,我現在力氣也不如以前大了。」
「什麼?」胖子儘管仍然困惑著,卻依然浮起了驚慌:「你要干——」
他立即得到了答案。
那截木樁尖銳鋒利的斷茬,穿透衣服、深深扎進了他左胸口的皮肉里。林三酒的體力到底還是受到了影響,木樁只深入了一小段,她就推不動了。施密在慘痛中扭動嚎叫起來,聲音震得人耳膜一陣陣生疼;當他雙手死死攥住木樁,拚命要將它拔出來的時候,林三酒轉身推門走了出去。
儘管沒能穿透他的身體,但她已經確信了,施密果然沒有心臟。
她剛一走進長廊,門上黑洞後的影子們就紛紛動了,似乎都逃回了家裡;就在這時,走廊上突然響起了一陣刺耳的電鈴響聲。
「確認報到時間,請注意,」從走廊上每家每戶的門後都傳來了同一個女聲,一同交疊回蕩起來:「確認報到時間,請注意。」
趁現在,得趕緊走了!
在屋內開始傳出眾人報到的聲音時,林三酒不敢耽誤,騰騰幾步衝下樓梯;她想找一個合用的武器,然而一路跑一路衝進小巷,卻連一根趁手的棍子也沒見著。
回想起剛才在施密家廚房裡見到的食物,好像在分配時就都已經被切分成小塊小塊、一口就能吞下去的分量了。
在這個安樂幸福、衣食無憂的鎮子里,人們既用不上菜刀,也用不上剪子——林三酒怎麼也沒想到,她剛才丟下的半塊轉頭和一截木樁,就是她能找到的最具殺傷性的武器了。
「警告,因有生性兇殘的不法犯罪分子潛入本鎮,」
街邊無數個桿狀電喇叭忽然一起響了起來,那一個嚴肅的女聲嗡嗡地回蕩在藍天下:「現在執行最高級別戒嚴,所有居民一律不許離開自己住所,不許窩藏犯罪分子,請靜候在家等待鎮警檢查。再重複一遍……」
她才剛剛逃離那棟居民樓不過幾分鐘,鎮政廳已經作出了這麼迅捷的反應。奧夜鎮長的命令下得這麼快,難道說,那一個渾身布滿刺青的男人出了什麼事?
林三酒抿起嘴唇,挨下腰,蹲在一隻大垃圾箱旁邊的陰影里。不遠處,巷口的攝像頭正在緩緩地轉著圈,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附近這片區域;最糟糕的是,它還不是唯一一個動起來的攝像頭。
遠處街道上,一長列攝像頭們在轉動時不住發出嗡嗡聲響,聽起來如同一群在空氣里不住刺探的馬蜂。
沒有了進化能力,她只是一個身手敏捷點、力氣也大一點的普通人罷了;她沒有任何辦法抗拒花生鎮這一架龐大沉重的機器碾壓。
她思考幾秒,忽然眉毛一挑,朝遠處微微抬起頭。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似乎正從遠方趕過來,隱隱地震動著空氣,不知有多少個鎮警正高速撲向了鎮子中每一條街道。
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氣,那種垃圾的腐臭味蔓延進了氣管里。
再這樣下去,只有一個坐以待斃的下場;據說在夢境劇本中死了的話,在現實世界中也會被掐斷生路。
但她現在沒有力量。
意老師可以為她盡量加大一點兒力氣,不過僅此而已。面對數百架輕型機槍,多的一點兒力氣又算得了什麼?
林三酒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。
自由從未像此刻一樣,這麼近又這麼遙遠。
「喂!」
一句低低的叫,讓林三酒猛然一個激靈回過了神。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沒有察覺到異樣,急忙探出一雙眼睛,發現在牆角處陰影中此時正立著一個人。
「是你!」她不由一驚,目光從對方臉上的刺青紋路漸漸往下挪,卻在肩膀以下落了個空。原本生著一條左臂的地方,此刻除了一個血洞外空空如也。
即使隔著一臉刺青,也能看出這個年輕男人面色蒼白得像紙。他臉色不好看,聲氣也斷斷續續:「我是趁著他聽報告的時候逃出來的。那個犯罪分子就是你吧?」
「對,」林三酒示意他矮下腰,不要被攝像頭捕捉到,「你沒事吧?」
「夢裡少了一條胳膊,出去以後可能左手臂也就跟著廢了。」刺青男人說到這兒,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他的低沉鬱怒,一張臉都垮了下來。「在夢境劇本里,沒有人下手這麼重的!進來的都是為求個利益罷了,多少年都沒死傷過人了!他既然敢壞了規矩,我出去以後也不會叫他好過的。」
「咱們現在怎麼辦?」林三酒見他似乎經驗比自己豐富,低聲問道:「我第一次來,調動不了進化能力,你有什麼主意?」